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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史从不遂人所愿:与李泽厚先生商榷“救亡压倒启蒙”
Original
王人博
先知书店好书推荐
2020-08-30
历史从不遂人所愿
与李泽厚先生商榷“救亡压倒启蒙”
﹎
汇编:
kuang
、
先知书店店长
易中天先生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。
说有一个开在高校旁的独立书店邀请著名思想家李泽厚先生开讲座,告示被学校里的学生们看到了,然后奔走相告:太好了,李泽楷要来了!
李泽楷、李泽厚,名字只差一字,人设却千差万别。前者是深陷八卦风波的巨富二代,后者被称作一代人的“精神领袖”。这样的错眼,多少有点令人心酸。
丨李泽厚:思想界的枢纽性人物
从1980年代走过的人,恐怕没有人不知道李泽厚先生大名。
李泽厚先生著有《美的历程》《批判哲学的批判》以及三卷本厚重的“中国思想史论”等大书,一经面世就掀起一股“李泽厚风潮”。
李泽厚的思考,以独创性和高度思辨见长,对刚刚告别教条、僵化的极端年代的80年代,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“思想库”。
有学者称李泽厚是:“中国大陆当代人文科学的第一小提琴手,是从艰难和充满荆棘的环境中站立起来的最清醒、最有才华的学者和思想家。”
如果说公共知识分子的天职是批判,那么,思想家的天职就是反思,反思历史则首当其冲。李泽厚先生最富于洞见的历史反思,就是在《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》中提出的“救亡压倒启蒙”论。
在李泽厚看来,1840年以来的中国,一直在“启蒙”与“救亡”这两重使命之间徘徊:
从晚清到民国,知识精英们意识到制度改良和观念提升对传统中国的转型之重要,从洋务运动到新文化运动,引进西学,开眼看世界,开启民智始终是历史的一条主轴。
但是甲午海战之后,国家存亡的压力骤升。渐进的制度改良和民智开启,已经无法应对危局,人们对“救亡图存”的呼声越来越高,并从知识界蔓延到整个社会。
一战后,苏俄的成功,让中国人看到了希望。于是,五四运动爆发,启蒙最终让位于“救亡”,文化运动让位于政治运动,保守的渐进让位于激进的革命和斗争,一直延续到80年代。
该论断一经提出,在史学界、思想界便掀起轩然大波,很快成为理解中国近现代史的基本立论,甚至可以说,“启蒙-救亡”的范式,成为80年代至今,接受度最高的另一种共识。李泽厚先生今年已经90高寿,虽早已淡出公众视野,但始终是思考中国问题绕不开的人物。
李泽厚先生
不过,思想的生命之树之所以长青,并不在于某种思想天然的正确、伟大,恰恰相反,源自思想本身能否经受住不断的质疑、批判。李泽厚先生“救亡压倒启蒙”的立论,自问世以来,商榷、质疑、批判之声也一直不断。新近的商榷,来自著名宪法学者王人博教授。
王人博教授在新书《1840年以来的中国》
“如何思考中国”部分,重提“启蒙-救亡”论,在致敬李泽厚先生的同时,从方法论、概念、事实等视角,与李泽厚先生商榷。
丨被简化的方法论,
会遮蔽复杂历史
关于中国近代史,有两种主流的方法论。
最主流的方法论是“阶级斗争”说:
太平天国是农民阶级反抗地主阶级,辛亥革命是新兴资产阶级推翻封建地主阶级,到了五四运动,无产阶级登上政治舞台.....1840年之后,历史的轨道上又多了一个外国实力,国内的革命阶级,是反对外部侵略者的。相反,处于革命对象的阶级,则经常和外部实力勾结,出卖民族利益,维护自己的地位。
客观讲,这一方法论的解释力越来越弱,但依然是绝大多数人认识历史的定势思维。
另一种方法论,就是李泽厚先生的“启蒙-救亡”说。
相比“阶级斗争”的单一思维,“启蒙-救亡”不仅增加了一个认识历史的维度,更重要的是给当时中国人提供了畅言“启蒙”的机会。
在思想解放层面,“启蒙-救亡”提出的意义重大,但是在提升历史认知方面,还值得商榷。
在
《1840年以来的中国》
中,王人博老师认为,“启蒙-救亡”依然是一种二元对立的分析框架。历史被划归到“启蒙”和“救亡”两个主轴中,非此即彼,没有第三条道路。
这样的框架,将复杂的历史剪辑到对立的两极,人为简化了历史本身的关联性,遮蔽了更多维度的历史认知。
《1840年以来的中国》书影
归根究底,任何对历史的反思都加上了反思者自己的意图,亦是反思者对现实脉动的把握,正所谓“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”。
在80年代那个特殊的时期,作为思想家的李泽厚先生,带有为民族寻找出路的使命。因此,“启蒙-救亡”论,与其说是对历史的重构,不如说是李先生对现实的谏言。
1840年以来,中国被外力拖入了以个人主义为地基的现代化。因此,对个体的“启蒙”始终是“希望”所在。然而,中国近代史的结果——被救亡压倒的启蒙,终归是令人遗憾的。
所以,在“启蒙-救亡”的框架下,历史的一部分被划给“希望”的一极,把剩下的分配给“遗憾”一极。因为历史留有遗憾,所以“希望”的历史面貌没有出现;如果消除“遗憾”,历史自然会改写。
也就是说,近代以来中国走的艰难,是因为“救亡压倒启蒙”,那么未来想要顺畅,就需要重回“启蒙”。
就此推论下去,从学理上来说,会陷入波普尔所说的“
历史决定论的贫困
”。
“历史从不会遂活人所愿,它有自己曾经的活法”
,人类既不能改变历史的如果,也不能预测历史的走向。
任何范式都是“事后性”的演绎,“启蒙-救亡”亦不例外。所以,它并非历史过程的客观记录,而是从某一“定制原理”出发对这一过程重新梳理。
当然,对历史的反思,只要逻辑自洽,能够自圆其说,都有其合理性。但是,若要历史照进现实,多少有些僭妄了。
丨语境与概念的悖论
如果说方法论尚可见仁见智,那么,概念和史实上的问题,则是一枚放大镜。
概念之所以成为问题,是因为语境差异所致。
在
《1840年以来的中国》
中,王人博老师认为,中国近代很多概念由西语翻译而来,这不仅是语言的转换,更是将使用该种语言的文化进行本土性重置。期望用一种已经成型的现代语言文明,来拉扯落后的中国社会。
李泽厚对“启蒙”和“救亡”这两个概念,也进行了语境重置,以期同80年代的改革现实对仗。但是,这种基于特殊语境的概念重置,却陷入了“
不借助西方的概念便无法表达,借助西方概念却无法准确表达
”的困境。
王人博老师
说,这是知识界最根本的困境。
比如,“启蒙”的本意,是自我理性的觉醒,通过自我独立思考走出蒙昧状态。简单说,启蒙是个体自己的事,而且是一个人内生的思维状态。
反观“启蒙-救亡”范式下的“启蒙”,却呈现一种“他者教化,文化外借”的趋势。
中国近代以“新文化运动”为代表的思想启蒙,是知识分子们拿来西方文明的果,去教化、批判被传统东方文化浸淫上千年的中国民众。
这不仅背离了启蒙的初衷,走向“反启蒙”,而且还会因为自上而下的姿态与中国民众渐行渐远。
另外,启蒙代表着一种思考状态,其结果不一定合适延伸为具体的行为。
被新文化运动“唤醒”的青年学生,并不止于“被唤醒”的状态,而是将他们借来的“概念”和满腔激情付诸行动。
这些青年学生,大多是理想主义者,他们将理念投射于现实,践行自己心中的“乌托邦”。社会不匹配理念,不是理念错了,而是社会错了,因此,要大刀阔斧地改造社会,这就陷入了
“理性的僭妄”
。
当改造社会的实践受挫,再反观现实,却发现社会的贫弱在于“经济”。于是,
解决“经济权”变成了他们最终解决中国问题的钥匙。通过改变经济基础而实现社会结构的根本性变革,成了中国一大批知识分子的“新启蒙”。
从20年代开始,革命的新路径、新思想,都源于此。
启蒙本应带来思想的觉醒和观念的变革,但最终为物质的需求所取代。结果越“启蒙”越需要“启蒙”,不独中国近代历程如此,李泽厚先生身处的80年代亦是如此,今天又何尝不是如此。
再比如,“救亡”这个概念。
二元思维的历史范式是非此即彼的表达,因此,在这个框架下所有不属于启蒙的行动,都被归于“救亡”之中。在这个过程中,概念不是为了解释史实而存在,反而变成了史实为概念“量身定做”。具体而言:
·1840年以后直到甲午战争,中国的行动和实践一般被界定为“自强”,而非救亡。“救亡图存”的压力,实际始于甲午战争;
·清王朝的崩溃,中华民国的建立则被视作一个新生国家的开始,因此也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“救亡”;
·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,期间的“革命”和“救亡”也不是一回事。直到国共第二次合作,才是“救亡”促成的。
可以说,在“启蒙-救亡”的范式中,“救亡”的外延被扩大了,这不仅削弱了它本来对历史的解释力,更是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社会认知,把任何外侵的意向,都理解为对国家“救亡图存”的威胁,必须消除之。任何反对的声浪,都被“救亡”这一“政治正确”压得喘不过气来。
丨历史需要范式,更要叩问真问题
李泽厚先生“启蒙-救亡”的历史叙事,是对“告别革命”的反思,这是难能可贵的。
王人博老师
在书中坦言,用三十年后的眼光去评论三十年前的东西,多少有些不公平。
但是,中国现代历史的衍变,有许多相互关联的因素,把这些因素强行掰开,做成一个分析框架并不恰当。对一部复杂的中国近代史来说,任何一个二元对立的结构都是不合适的。无论是李泽厚先生的“启蒙—救亡”范式,还是其他学者的“激进—保守”模型。
“范式”一词,是托马斯·库恩在
《科学革命的结构》
一书中首次提出的概念,今天,被泛指研究某一领域问题的思维方式或模型。二元结构的史学范式,虽然可以化繁为简,让纷乱的历史脉络清晰可见,并将琐碎的历史问题归置齐整。对于研究,这是必要的,甚至是必须的。
但是,如果为了现实需求,构建一个范式去解释历史,并将这个范式投射到现实,显然是在用简化的框架,代替历史的真问题。
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。历史对现实的意义,不在历史范式,而在历史智识。于1840年以来的中国而言,最重要的智识莫过于紧扣近代史的真问题,用真问题去容纳不同的历史范式。
为此,诚挚推荐王人博老师这本直面中国近代史真问题的
《1840年以来的中国》
。
如果说与李泽厚先生的历史对话,是本书序言中并不起眼的“破题”,那么,全书的主体,则是从政治学,或“公法”(立宪)视野,
围绕近代史的真问题——国家的性质与结构、权力的来源与归属、人与人之间如何缔结关系等,重新串联1840年以来的关键人物和重大事件。
本书出版人范新说,
《1840年以来的中国》
融史学家的洞察、法学家的严谨、哲学家的智慧于一书,纵论近代中国的演进与嬗变,叩问历史的真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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